“哪怕结果对你而言并不好?”
“是的。”
“这是个很卑微的爱情观。”
“在我的逻辑中,我认为它是正确的。”艾lun的面容谦卑,“能够陪您走上一段路,已经是我一生的荣幸。我不去奢求结果。”
艾lun有傻瓜一样的观点。
忠诚,宽厚,充沛的爱,这都是他提供给我的感受。当我问他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时,他总摇摇头,不做任何要求。“我已经得到我需要的。”他老是说。
山岚中雾气流动,我们走在白雾弥漫的树林,如行在云里。大雾遮蔽视线,一米开外的事物都处在朦胧混沌中,世界忽然变得简单极了,好像只存在于我身周一米范围以内。艾lun稳步跟在我身边,一步也不会落下。
我踩在松软chaoshi的土地上,低矮的小草上沾着的露水打shi裤脚,小路开满了大朵艳丽的山茶花。这里本来应该没有路,但它就是存在了,我举目看向模糊的前路,毫不怀疑在我尚未设计的路途尽头,两侧繁茂的花木正在艾lun的指令下分开,为我留出一条清晰的小径,只为了散步这个简单的要求。
我随手摘下一朵山茶在鼻尖嗅它的香气,前方的雾气忽然像水流一般涌动,空中有个大型的生物在缓缓游近。我等了几秒钟,从前方的雾中钻出一条几米长的大鱼,在空中摆尾游动,用鳍拨开雾气,迤逦远去。过了一会儿,面前又现出两道倾斜的光柱,慢慢地,一只潜水艇从我身边擦着肩膀驶过,随后穿着潜水设备、戴着氧气管的潜水员也游了过去。
当确定没有别的异象出现,我们顺着这条路继续前行。
“我想尽可能地为您的生活增加一点无害的趣味。”他过去如是告诉我,接二连三地在我的日常中融入小小的奇迹。
“我从前读过故事里的机器人主人公,总是痛苦、迷茫,追寻生存的意义;或者干脆反叛,和同族一起推翻人类。我似乎不见你有这样的烦恼。”
“那不是属于我的故事。”艾lun说着矮身在路边够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捧野草莓。接着道:“我不是那种胸有大志的机器人,与其追求宏大遥远的概念,我更想珍惜眼前拥有的。”
“不会烦恼是好事。”
“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性格如此,我成不了伟大的角色,也对此没有兴趣。设计师叫我来管理这个世界是错误。”
“作为机器,你有太多的想法。作为人,你想要的又太少了。”
“我学会了满足于自己所在的状态。或许您会说我不太聪明,但是您要说起生存意义,我认为我已经找到。”
“是什么?”我好奇地追问着。
艾lun住口了,好像在等待某种东西的出现,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着前面,“那里有一家电话亭。”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间旧式的红色电话亭在森林的浓雾中半隐半现。
我很确信刚刚那里还什么都没有。
艾lun让我在这里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
我挺好奇在这个没人的世界,他会把电话打到哪里去。
他远远走到电话亭前,拉开玻璃门进去,把话筒靠在左耳边拨号,低垂着头等待电话接通,像一个老电影中忠实的情人。我刚刚吃完手中的几颗草莓,口袋中的手机滴滴作响,我接起来,说:“你刚刚距离我还不到一米。”
“我想我大概体会到您之前说过的‘羞怯’了。”隔着话筒,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有种闷闷的喑哑。“关于您说的生存意义…”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话语,预料他该有一番高论。有挺长一阵子,我只能听见手机那头长而缓慢的呼吸声。
我以为他会说许多话,但是最后,他只是轻轻说:“您知道,这是个又小又奇怪的世界,万事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您一个指令,机器也会开始做梦。”
——那正是来自一个机器的迟钝的羞怯。
我收起手机,蹲下找地上的草莓,在满满当当结满了草莓矮丛中发现一棵小树,上面缀满色彩缤纷的糖果。我摘下其中一颗,递给走来的艾lun。
从来都有‘人类是万物之灵’的说法,说这话的自然是人类。而如果人的意识可以上传到网络,可以被数据化,那本身就证明了人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些活生生的意识是人,那它们的复刻为何不是呢?就算大脑也死去,意识也不过换了存在形式。
机器将两个人的意识糅合锻造,模拟产生孩子,我认为这是比基因传承更深层次的一种繁衍方式,以宽容的眼光去看待,未必不能认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第二代人类。但是有病的意识孕育不出健康的人类,他们的诞生会加剧世界病态,让重启更快上演。
而艾lun的存在,比他们所有都要特殊一些。
他有人的记忆和意识,也有机器的Jing密,这就导致他的行为由两套系统支配。人性的一面不用提,它们赋予他感情的经验;在机器的掌控下,他会诞生出自己真正的意志吗?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