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呢?”他想回避开这个问题。
我命令他必须做出回答。
“从您慷慨的手里所赋予的,我都接受。我别无所求。”
那是首我念过的诗歌。
人在海上漂得越远,越会回想岸边。我沉溺在纷繁的一个个世界之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当初的平静。在十四岁以前,一天就是一天,没有额外的担心,没有莫名其妙的逼迫,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年轻人,虽说情感不那么丰富,但我应付得来,甚至还交了一些朋友。
我怀念那些时刻,所以频繁地练习母语的汉字,回想曾经念过的诗歌,在我没留意的时候,艾lun听见了,并且背下来。这算是人性化的一种体现么?
他说那些孩子们是基因模拟的虚假产物,可无论是弑父的女孩子、隐忍的矢车菊少年、狐狸眼的女学生,或者总统有性瘾的主持人儿子,没有一个人听起来虚假。从艾lun描述的他们的行为中,我甚至可以回溯出在残忍的行为背后的成因和动机。单纯的模拟可以做到这样吗?还是真实世界的科技确实已经发达到这种惟妙惟肖的地步,让人分不清真人和虚拟。
就像此刻,我也有点分不清艾lun的所作所为是出自于设定,还是他理应并不存在的那颗心。
100、机器 15
我们凭窗眺望,人们成群结队地从门口路过,他们的笑容、神情、姿态,这个世界的姿态都鲜活逼真,让人很难置信此处的虚拟。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细纹脉络,指纹中心的涡旋,没有一处泄露天机。
“要不是你说了出来,我花掉一辈子也看不穿这里的真相。”
说到底,真实和虚幻区分的关键,究竟在于身体还是在于意识?
最开始漫长旅途时,我以为我在清醒地做梦,每一次死亡都是醒来,身体所处的世界才是现实。可是随着活在梦中的时间逐渐增加,我在梦里过了五辈子;身体所在的世界,我不过才是十四岁零五天的少年,单单从时间长度判断,我以为的现实反而短得像梦境。
自打艾lun为我揭开真实的面纱,我不得不想到更多。我开始变得认为比起身体,重要的是意识。那么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假如大脑的意识可以被传输到网络上,这就意味着人的意识是可以数据化的。如果把意识备份下来,即便大脑死亡,备份会留存下来。那么这样的备份,究竟是算人类;还是一段残留的数据而已?
假如算,用意识模拟出来的孩子们算不算人类?机器人算不算?
艾lun算不算?
如果他只是数据的产物,他对我宣称的爱与忠诚过于含有个人感情:如果他算人类,可他又的确彻头彻尾是人造的产物。
我怀着越来越多的疑问,想抬头看一看天空,却只看见地下世界镶嵌了无数灯球的穹顶。人造的光让我感到既不真实,又有些厌倦。“艾lun,要是我开口,你愿意为我毁掉这个世界的所有意识吗?包括真正的人,和模拟的孩子。”
“只要是您提出的。”
“不在乎你会因此消失?”
“毋宁说在您之前,我从没存在过。”
他这番毫无犹疑的答话更加深了我的疑问。
我并没有真的要他这么做,只让他把所有的意识都归于沉眠。
“为我重塑这个世界吧,让它变得更美。”
艾lun听了我的话,从窗户探出身去,他喃喃了一句什么,地下的天空顺着主路的方向倏然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裂缝不断加深、拉长,好像穹顶在开裂,逐渐从那条裂口中看见了真正的天空。随后开始落雨,从地上一直落到地下,落雨处的人工材料都像是被腐蚀掉,露出真正的土层,而后从棕褐色的土壤中迅速地长出青碧的小草。就像水滴落入湖面激起的涟漪,这点绿意飞快地往周边延展扩散,开出了细小的白花。
屋子里的人往外走去,把身躯暴露在清澈的雨水下,皮rou一旦沾到雨水立即腐蚀溃烂,露出洁白的骨骼,他们脸孔破烂,眼珠丢失,两腮没有血rou的保护,两排森森的牙齿暴露在空气中。人们肃穆不语,静默地迟缓地走在前往中央广场的路上。雨还在持续落下,直到行走的人群蜕变成完全的白骨群,他们驯顺地往目的地走着,好像被魔笛引诱去跳河的鼠群。
我们走下楼来,在这支巨大的游行队伍身边徐行,没有撑伞,然而没有一滴雨水飞溅到我身上。在地下中央宽广的圆形广场上,那些白骨们自己躺下,拼接,构建,或互相拆下同伴的骨殖,有规律地解构成一级级台阶,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将中空弯曲的肋骨连着脊柱取下,在其中塞入零碎的骨头,让其成为铺垫的基石;将肱骨、胫骨、桡骨、腓骨等完整而规整的骨头当作建筑的框架,齐心协力地构建出一座通往地上的白骨阶梯。
我们在广场边上的咖啡馆坐着赏雨,等到工程竣工,雨水停歇,我们走到骨群前,我仰头看着这篇白色一路延展向上,铺成一条几十米高的山路。我拾阶而上,艾lun落后我一两步跟在后面,快要登顶的时候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