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的是你怎么想。”秀一说,“你也想赶我走么?”
“没有想赶你走,”良子抱膝坐在沙滩椅中,“只是你成长必经的一个阶段。”
“所以人生必须经历被抛弃?”不待良子说话,秀一直截了当地表示:“我不愿意。”他不再看良子,弯腰从置物篮里取出一瓶防晒油交给我,“请你帮我搽吧,叔叔。”
“这不合适。”良子阻止道,“我来帮你。”
“我看更不合适。”秀一说,在我让开的位置上趴下,舒展开身体,我将防晒油倒在手掌,在他的背上揉开,确保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都均匀涂好后把瓶子还给他,秀一却不接,趴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撒娇:“我不想动,叔叔,你帮我把其他地方也搽了吧。”
“那就确实不太合适了。”我揉揉他的头顶,轻柔地说。
秀一“啧”了一声,慢腾腾地给我让位,又往海边去了。我躺回去,无意地对良子感慨:“秀一的个子很高了,伸直腿都到长椅尾了。”
“确实。”良子回答,眺望秀一渐远的背影,“是长大了。”在无人能看到的墨镜遮拦下的眼神,一瞬间透出冷漠的色彩。
24、恶童 10
海边有几家餐厅,价格偏高,不知味道如何,冲着它的地理位置,总归算得上座无虚席,甚至连快餐店都值得大排长龙,点单、取餐的人各自一排伸展很长。由此看来,坐落在合适位置上的店铺优于抢劫,因为尽可以不违法地索取财物,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并称其为两厢情愿。我们不愿意等待,往前走了一段路,最后选了一家干净的街边小店。
店内的装潢风格是一种随性而为的别致,不Jing巧,很叫人放松,好像走进的是一艘船的内部。木制桌椅,透过绿色玻璃灯罩的暖黄光线,良子看中了进门处陈设的花盆,那是个巨大的美洲土著男人上半身的石膏像,鼻梁略塌,嘴唇厚而突出,脑袋是打开中空的,花草就盛在头顶。在店内每个转角处都各放置一个头顶花草的塑像,女人、男孩、女童,面部特征相似,风格统一,活脱是一家人。
我们选了挨着粉刷成海军蓝的砖墙的坐位,墙正上方挂着一个渔夫形象的报时钟,没多久正巧到了整时,下午四点,渔夫张开嘴吐出舌头,上面有一条完整的木雕上漆的银灰色沙丁鱼,报时响了四声,渔夫就吐了四次舌头,又飞快地缩回去作呆若木鸡状。
我与良子并坐,秀一在另一侧,报时声刚响时惊了他一小跳,反应过后懊恼地皱皱眉头,仰头看着时钟,样子有点愣。我和良子都笑起来,难得见他这么活泼的作态。
其实假若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挺好,但没有什么能“一直”下去,再大再小的东西都逃脱不过“变化”两个字。邻近的一个国家将“无常”写作“儚”,如人发梦,昏昧糊涂,渺茫虚幻,捉摸不透。而现实中真正遭遇物是人非的局面,置身处境的人一时间所能感到最大的情绪想必只是伤感;换个角度说,站在旁观或者回顾的位置看,这种伤感便自然而然蒙上一层美的Yin翳。世间多少事物被消亡赋予美感,至于我个人而言,我以为美中极大一部分都是伤感的,它有一种宿命的、以悲为美的倾向。
好比时间像水流冲刷一切大喜极悲,激烈爱憎都将淡化稀释在茶余饭后,人生主调就是叫人活在一种褪色的暧昧余韵里。美丽是在被摧折消逝之后才被赋予梦幻与神性,这是尚存于世的存在无从比拟的。毁灭的叹惋与历史的厚重感给人驰想的魔力,当时美有限度,失灭后则无,它会从世俗不见而扎根在人的梦与思想中,延展至无穷。
我脑海中无绪地转着这些念头,没注意何时菜饭早已摆放在面前,是手背上突然一暖唤醒我,良子握住我的手,含笑问:“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我眨眨眼,说出最先落在口中的句子:“你的眼影是蝴蝶的磷粉。”
良子摸了摸眼角,轻声嗔我:“又犯职业病,没头没尾的,说些胡话。”接着却将化了妆愈发圆而大的眼睛凑近我,问妆花了没有。
我端详一阵,说:“没有。很漂亮。”
良子很快就笑了,“所以我说你总会不自觉地讲些好话。”
“只是说了实话。”
“谁也没讲你在扯谎嘛。”良子说,愉快地。
秀一将倒好的一杯茶“碰”地落在我面前,“叔叔,喝点茶吧。”然后又给良子沏了一杯,良子没有动,给我布了一筷子菜。
“我记得很快就是谈姨的生日。”秀一说。
“这个月末。”我想了想,“恰巧第二天你就开学了。”
良子想起先前中断的讨论,又像秀一试着询问,“去学校住宿的事你考虑得……”
“不去。”秀一耷拉着眼皮,不冷不热地答道,“在家也挺好。”
“总归没有在学校严格。”
“我只问您一句话,我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没有?”
“没有,不过……”
我放下筷子。秀一的视线跟过来,我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个用牛皮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