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光亮透进眼皮,清脆鸟啼连成一曲稀碎的曲,院子里传来铲子与锅具碰撞的声音,像是回到了十六岁考上秀才的那一年,父母皆在,生活顺遂,前路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几点光明。
宴江晕晕乎乎地从梦中转醒,第一件事,是先抬手抹去了眼尾的几分shi意。睁眼,头顶上已不再是记忆中那顶缝缝补补的床帐,而是是他去年才新换上的粗线纱帘,尚还有八分新,暂且也没有任何缝补的痕迹。
南边的夏天实在是太热,昨夜睡前把窗支开了一条手掌宽的缝通风,日光便是从那儿照进卧房中的。三两野麻雀站在窗沿上歇脚,绿豆大的眼睛左右张望,见着有人掀开门帘进了屋内,便一扇翅膀,结伴着飞走了。
宴江转头,隔着粗线纱帘,能隐约见到那是一个女人,头发高高挽在脑后,身着宽大粗衣,缓慢地朝床边走过来,步履有些不自然的沉重。
“夫君,你醒了吗?”她柔声唤。
宴江“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艰难坐起,用几块破木板拼接而成的床就在身下发出不大稳固的吱呀响动。
略带薄茧的手伸进来,拉开床帐,双方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彼此的眼前。是一张Jing致漂亮的脸,看起来很年轻,身前却已经坠了一个巨大的肚子,看起来已经将将要到临盆的月份。
“琴琴,你有孕在身,只管躺下歇息就好,不必这般伺候我。”宴江抬手去扶,把她扶到床沿边上坐下。
林琴琴展颜一笑,眉目间除了憔悴之外,尚还留有一丝姑娘时的灵动:“这叫哪门子伺候?江郎疼我有孕,我也心疼江郎辛苦,何况肚子里的小家伙这几日乖得很,半点没叫我吃苦,想必也是不愿一出生就看到父亲病倒在床的模样。”
宴江也不自觉地更加放柔了声音:“只是小风寒而已,休息了一夜,现在已经感觉大好。”
“大好也不可马虎,还要再多养上一日。”女人娇嗔地用食指点点他的眉心,笑着命令,“这两日就叫我多动一动,待到小家伙出世,你想躲懒都没机会了哩。”
宴江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情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他轻轻地摸了摸妻子鼓起的肚皮,愧疚道:“抱歉,琴琴,是我太过无能,才会叫你过上如此贫苦的生活。”
“别这么说,嫁予夫君之后,我没有一日不欢喜。上不需伺候公婆,下没有妯娌刁难,我日日在家只需做些家务,反而是夫君,才会因我而压力倍增。”
最为珍贵是贫穷夫妇的情比金坚,叫捉襟见肘的日子也能品出满满的踏实与幸福来。宴江感动不已,轻轻抱住靠过来的妻子,“我也与你一样,日日欢喜。”
视线落到她身后的满屋破败,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似乎眼前的一切有些无法言语的陌生感。
奇异的直觉告诉他,那儿的窗,好像许久没有这样大大咧咧地敞着,应该有一个大柜子把它堵个严实;卧房门口似乎不能只挂着一袭布帘,还要有一扇花鸟四牒屏;还有、还有墙面是不是该漆上更亮堂的色彩……
哪来那么多具体的“应该”呢?这就是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家啊。
“夫君?”妻子抬起头来,关心地问。
宴江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只是……。”
正要把自己这庄周梦蝶的感觉说与妻子听个趣,微笑还挂在嘴角,低头,却见林琴琴脸色兀地一白,抚着肚子发出痛苦的惊叫。
“琴琴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痛!夫君,我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宴江吓得一个激灵,急忙跨下床把妻子挪到床上,无头苍蝇般在原地团团转了几圈,才想起要马上穿鞋去找稳婆来。他蹲在床头,抚着妻子的手背柔声安抚:“稍微坚持一下,我马上去找婆子来。”
话音未落,就被对方一把拉住。忍着疼的手竟也可以爆发出恁大的力气,把男人的手攥得没有挣脱的余地,林琴琴已经满脸豆大的汗珠,苍白的嘴唇嗬嗬地喘了好几口气,才有力气说上那么一句话来:“夫君别走,别走——”
早已慌了神的书生这才想起,若自己一走,家中便只剩下临盆的妻子一人。只能不住地用言语安抚产妇,没有多久就急出了满背的冷汗。
支住窗户的小木棍大概被方才的麻雀踩歪了去,被风一吹,便骤然脱落在地,窗户啪地合上,阻挡了屋外灿烂的阳光,给卧房里留下满屋昏暗。
宴江下意识想起身去重新开开,林琴琴却不放手,反而劝阻:“产房不能见风,这样也好。”
似乎是已经捱过了这一阵的疼劲儿,她的声音比方才冷静了许多,只余下微微的虚弱。宴江回头,眼睛一时间还未适应光线的变化,只能模糊看见妻子的脸上又挂起了恬淡的笑,与方才痛苦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顿了顿,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琴琴是不是好些了,我去劳烦邻居的马婶来陪你,然后马上去给你请产婆来,好不好?”
“不用的。”林琴琴却仍摇头否决。她嘴角挂着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