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三今儿早晨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痛,昨天晚上是从万国饭店的酒局里被副官背回来的。他醒的时候,徐松子已经不见了。楼下花房有一男一女嬉笑打闹的声音,他便晓得小妮子和徐松子两人又闹起来了。坐起身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白老三伸手扶住额头,嘴巴就快裂到了后脑勺;后脑勺也不清净,一阵一阵的像是针扎似的:他娘的于望钟,商会的钱一把一把赚,求人的时候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点头哈腰,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舔他皮鞋。事儿才成了一半就忙不迭摆酒会显摆,这也就罢了,请了一水儿的沪上名流,酒水又舍不得花钱置办。哪家的席面吃完回来昏死过去睡一早上,醒来还把人疼得龇牙咧嘴的。
“王妈!王妈,人呢?”白老三不耐烦地喊着,声音有些嘶哑,他紧接着咽了口唾沫:他娘的,嗓子也干得快冒烟儿的,真是窝火。“他娘的一个大早,这帅府的人都死绝了吗,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副官?王妈?来个人给老子打点水,老子下一秒就要渴死在这破床上。”
哒哒哒的声音想起,徐松子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着上了楼,小妮子跟在后头挎着一个大水壶。到了门口,徐松子忽然止了脚步,昨天夜里白老三被副官抬回来的时候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浑身酒臭。他不想理他,又怕今早起来挨打,硬生生睁着眼坐在沙发里蜷缩着过了一夜。他今儿早晨能白白净净的跟个囫囵人似的跑上跑下,也得益于少帅的醉酒。倒是现在,活阎王发脾气,一堆人守在小院门口不敢上前。副官左右为难,王妈撂明了态度不敢上前。两人就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听着楼上沙哑的谩骂。
徐松子此时站了起来,牵着小妮子说了句:“我去,可是你俩欠我一笔。”
副官略微蹙眉,点了点头。徐松子便趿拉着拖鞋呱唧呱唧上了楼去,到了门口才想起,此事祸不及小妮。一把夺过大茶壶,将小妮子一把推了出去说道:“去去去,女娃子家家的不要见喝醉酒的臭男人,赶紧下去同王妈他们在一起。”
说完摆摆手,挎着大茶壶进了房门去。说来也是好笑至极,被子、枕头和衣服被白老三扔了一地,床上的人四仰八叉瘫靠在床头,一手的拇指、中指用力捏着两边的太阳xue,另一手死死拽住床单用力。徐松子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面走上前去倒了热水在面盆,又绞干了毛巾替白老三擦脸、擦手、擦身体,一面嘴里也没闲着地骂道:“行了哥哥你,别嚷嚷了。楼下的人都守在大门口不敢进,除了他们别人也进不来你这副楼的小院子。除了我,谁乐意搭理你呀——不对,我也不爱搭理你。”
下一刻钟,徐松子的下巴被两个指头掐住,迫使他抬起头来。白老三Yin恻恻地瞧着他笑,另一手半举在空中,眼见着就是要打下来。徐松子认命似的闭上眼笑,早习惯了。白老三手里没轻重,就算不打他,夜里也老把他折腾得浑身青紫。但他徐松子是怎样的一个人物,打小跟着人走南闯北,吃百家饭长大,从泥潭里爬起来的。白老三折腾他,他便骂回去,偶尔疼急了,他也咬他。咬得白老三血rou模糊,疼得一把将他徐松子从怀里再甩出去。两人分离开来,互相不认输的瞧上几眼,忽而又咯咯笑了。
白老三的手在空中举了半晌,始终没有落下。徐松子儿睁开一只眼来,偷偷瞧着,见白老三不仅没有打他,反倒将徐松子儿的手团在了自己掌心里,用指腹亲昵的摩挲着,他心里偷偷又软了:这孙子,真会刺挠人啊。
起先白老三瞧着徐松子儿,高高昂起的头,眼睛虽闭着,长长的睫毛却因为恐惧忽闪着抖动。他动了恻隐之心:像啊,真是像极了他。白老三想起了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如果徐松子儿是在泥里滚着滚着便滚成了唱曲儿的,那他白老三就是天生拿枪杆儿的,而沈乔方,则是那个干干净净最不该染上尘埃的。
刺眼的阳光从小洋楼偌大的仿西式的窗户洒进来,正好洒在徐松子儿一双嫩白又干净的脸上:他那么干净,却又那么脏。空气里的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层层的扬起来再落下去再扬起来,交缠在一起。就像沈乔方和白老三的命运,早就该断得一干二净,有人却偏偏舍不得放手。短暂的几秒钟,白老三盯着徐松子儿跟他有些相似的脸又失了神,他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些早该忘了的东西:
原先白老三跟死老头子在安徽的时候,还算有点正经事做。白家老宅和军队大营隔得老远,白老三不上十岁的年纪,每天早晨鸡还没叫就被二娘从床上拎起来扔进院子。穿着背心短裤衩,不论秋冬春夏,光着膀子先打一套拳。书读了一个时辰了,等他爹慢吞吞的从哪个姨娘丫头的房间里出来,再一同吃了早饭。老头子坐着小汽车,白老三就跟着车边上一路跑着,两人一同去兵营里巡视兼做事。
每天早晨,白老三都会路过沈家的包子铺,大葱酱rou馅儿的包子一笼屉一笼屉地上热锅蒸着,刚被端出来就能卖光。白家从没亏待过白老三,相反的,作为白家唯一一根独苗儿,上下几房姨太太都宝贝白老三得不得了。兴许是过于宝贝了,一个不上十岁大半大孩子,每天吃的饭不是中药炖鸡汤,就是山药炖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