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府里的舆夫手脚稳当,或许于轿中置杯水丝毫不洒也是有可能的。总之这一路上,我未觉颠簸。也得益于此,街市上的吃食摊子尽数被我览入眼中。
正当我盯着一家抄手摊子上的白茫芒水汽时,轿子停在了一家茶馆前。
陆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与我视线撞个正着。他缓缓别开眼,道了声“到了”便迈着腿向外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茶馆二楼,又随着他一起停在了间茶室外。
掀起半边竹帘的陆机回头看着我,嘱咐道:“你去屏后坐着,切勿出声。等我唤你了方可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何意,心中又还想着红油抄手,木木然点了点头。
或许我太过敷衍,陆机也看了出来。他手从竹帘子上放下来,缓缓顺着脖颈滑上我的耳根。
“听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忍住缩脖子的念头。
“怎么跟个小哑巴似的?”
他说是就是吧,我不去看他那双带了戏谑的眼。陆机是如何在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里觅得乐趣的?我不得而知。
茶室内置得雅致,莲样铜炉正燃着霭霭苏合香。我一直觉得苏合香闻起来像松木,淡淡的、微苦的,像披了层冬日未化尽的雪。除去脂粉太过的那类,几乎所有燃香都可以让我轻易联想到诸如禅房的事物。
阿娘是个和善的坤泽,信了一辈子佛。有几次去城外山寺上香,也曾看见如此袅袅的烟。上香祈愿,心诚则灵。所以香客都需行百级台阶,不可用轿。好不容易入了寺门,里头参天的古树难辨品类,只博爱地投下大片Yin翳。得了乘凉处的我望向大殿,韦驮塑像降魔杵横在胸前,双手合十,比弥勒菩要肃穆许多。我有些被吓住;转头望向关月,他正倚树抱臂、漫不经心地盯着殿中佛祖。我想,他应当是不怕的。
苏合香愈来愈浓,而我眼皮有些撑不住。昏昏沉沉间,不知是否在梦中。
好好一个茶室,燃香作什么?
正当我几近失去意识时,一阵子淡淡碧螺春的气息压过了那苏合香。说压也不贴切,但它倏地出现的确有些醒目……或醒耳?分明不浓,怎会如此轻巧地唤醒我?
隔着湘绣百花折屏,一抹白挤入我眼中。我蹑手蹑脚撑着身子起来,想瞧得清楚些。可到底有一层绢在中间,叫人瞧不清楚。我只望见陆机对面的白,似雪的白。
“春风,出来。”
陆机如玉般温和的语气是我少听的,此时即便是被这样似情人耳语般唤着,我也还是激灵了一下。
我绕着屏风走。看见一折折屏风变换,从忍冬到芍药。
走出绣着白梅的末折时,我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小院里流转的冬春把我变成了一个不像人的人。
譬如,我不会如初生牛犊般少有顾虑了。又譬如……我不会再有过浓过烈的喜乐哀愁。毕竟我所经之事已经足够跌宕了,单单活着便已是悲极。哪日我未曾思及亡故父母、念起死无全尸的兄长?残灯明灭里,闭眼便是双亲血泪及关月烧得只剩半截的手臂。
那日满门抄斩的诏令方下,家中一隅便失了火,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关月的屋子。五皇子那日来拦圣旨,先是去寻关月,只寻得一截残肢;后才把愣在厅里的我扯进他的府邸里。
若是他能来早一些,或许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了吧?
我企图想过若陆机救下了关月会是怎样情形。但想不出来,因为很难想象关月会如我般困于囹圄八年之久。关月是藏着毒牙的蛇,他肯定能逃走,或者是杀死陆机。再不济也能狠下心自刎。可终归陆机没救下关月。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在替关月挡灾。
而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地活于世间,既是因为怕死,也是因为陆机不让我死。至少在他寻得比我更像兄长的人之前,我不能死。
元丰三十四年冬末,五皇子未至宫宴,天子怒而罚之。
但少有人知五皇子原已坐上了入宫舆轿;也少有人知他中途折返的原因。只是同日我脖颈上多了一圈淡红勒痕,过了好些日子才消下去。那年是我在陆机府中的第二年,也是我第一次尝试自缢而尽。
当绳索一寸寸缩紧,我体内本能求生的欲望才暴涨起来。我从未离死亡那么近,也从未这么害怕死去。也是那时,被救下的我缩在五皇子怀中、忘却了挣脱他。陆机彼时没有对怀中的我如何,只是夜里掐住我脖子交媾至天明。从那以后,我住的小院里再也寻不到一些东西了。譬如剪子,譬如绳索。
一直以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能坦荡求死。而如今我终于知晓,那冥冥之中困住我的因果为何了:
是我“死而复生”的兄长。白衣男子端坐在席上,任我打量。我想:那双眼会不是关月的吗?那张唇会不是关月的吗?还有那枚眼下的痣,会不属于关月吗?
倘若说陆机是狼,是鹰。关月便是蛇,是志怪小说里的狐。因为狐妖有九命。我其实有想过是否关月未真的死,是否那场火与残肢只是障眼法。起初会有这样蒙昧的念头,可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