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颂芳听罢立即退后一步,可又不好冷落陆大人这难得的亲切,停在半路,依旧不愿抬眼,犹豫间伏低了悄声道:“颂芳怎能妄议大人私事?”
置身这“私事”之中,却不能议,虽合心意,但相处久了有些无趣。陆琰将手从桌上挪了下来,放低了降在小内侍的眼前,引得对方疑惑万分,只得抬起眼来。陆琰满意这懵懂的反应,又问:“是你,觉得如何?”
他若是冷静了,绝不会如此探问一个阉人;可被顶在高峰上,没那么容易下来,今天落在这堆生生替主人们跪服了他的纸册里,陆琰难掩得意。他甚至想挑明了问问,高颂芳你的主人终于没了,你要不要,换个主人。
可这还是出门要穿孝衣的时候,他在先帝灵前教训一番新皇,不用怎么伺候也能飘然上天。陆琰就看那眼睛里的畏缩与犹豫,是被他窘住;内侍半天压了压下巴,越发轻了:“颂芳这里只有大人,没有自己。”
“你倒是讨巧。”陆尚书烦了心,拍拍年轻人的面颊,仰靠在椅栏上,分明问不出头绪。但这也是他不好,指望从个内侍口中找到点有关欲念的字眼,好似证明了什么无用的东西,在他胸口膨胀。陆琰身边空了许多年岁,连眼前这人都是摇摇欲坠的玩意儿,称其为“寄托”,他不忍,是问着问着身体就跟着心冷了,方才想弄明白的事,没必要真的明白了。
如果高颂芳趁此机会,将心里焦灼的情绪倾吐给他呢?陆琰拉远了距离再看那面孔,漂亮归漂亮,到底是个难以亲近的人。可能是怕他失望,高颂芳露出了近似谄媚的笑容,但依旧浅淡,故作热络地说道:“今日大人……确有些不同……”那笑容渐深,担心失礼,又以袖掩口,垂首反而勾人兴趣。
“有何不同?”认定了是把戏,陆琰随性一问,就撞上对面一副不肯说的神色,只得挥挥袖子,让人尽情言语。
“大人您,应当心情不错,”高颂芳又一躬身,双手高能遮脸,“晴好潋滟,美不胜收。”
陆琰听得懂,眼前闪过的是前面那唇边被擦去的水光,心口莫名跳动,没法发作,单斥了句:“放肆了。”
“大人恕罪。”小内侍头更低,语调却提上来了,仿佛左右琢磨一阵,忽道,“大人是想……赏我吗?”
陆琰确实想过,拉拢人情礼不在多,在天长日久。他现在就可以随意拆本桌上专送给他的礼册,一眼不看转而赏给高颂芳;可这太平凡了,若他想拉拢侯永的人,不许此人在先帝之后转投别处,这点小恩惠,还不够。
“宫内司里的位置,颂芳看得上哪一个?”既然已为内侍,谁心里想的都是如今侯永的位置,这还得假以时日,陆琰可以先帮着铺排,暂时追不上侯永季德贤一类人的亲疏,多在新帝面前晃晃,还有机会。
这下高颂芳又扑在地上了,一声“不敢”,实际上这野心大得很,才会忌讳,说不出口。
陆琰清了清嗓子,高颂芳明白,直起上身,眼神诚挚得很:“颂芳只愿还能常见着大人,领大人的意旨,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好,这孩子眼下属意的是,行走凤阁的职务。有些场面上的话,不管是堂下朝臣还是后宫专人,彼此都清楚,替宫内司跑凤阁,走几步就是皇上面前办差,步步高升。陆琰颔首,看得那俊脸开了笑颜,三番叩拜之后,自胸怀衣襟之中,摸索出卷起一张纸来,双手奉在陆尚书的膝上。
“这是什么?”陆琰不接,先问清楚。
“侯常侍今日着人发去宪章司的名录。”高颂芳躲在纸卷下面看他,确实恳切,“新帝继位,宪章司上下要换新血,名录里都是六品以上的,我趁空抄了一份过来,请大人参看。”
宪章司,取龙子狴犴之意,明辨是非,凛然威风,作为皇帝三支亲卫其一,司掌讼断牢狱事,直接听命于皇宫之内。按官署设置,宪章司与宫内司本应是平级,可到底内侍们离得近,宪章司又都是武人,久而久之,宫内司便能号令宪章卫,称其为一旨同心。
陆琰依旧没有取来。宪章司大动人事,应该是到宫内司为止,顶多请示皇上,不是凤阁中人干涉的。但如今,皇上已是李少俅了,能给李少俅看的事情,为何陆琰,看不得呢?
这是李少俅继位之后,高颂芳递上来的第一卷消息,接还是不接,全看眼下陆琰要将自己放在什么地方,又想将来,所论何事。
他身后有人吗?陆琰不禁反复思忖,可左手已经先一步行事,接来面前,牵着右手过去,将纸卷展开了,眼睛却还得盯着高颂芳,那不变的表情,好像是接着前面,只为讨个赏赐。
“没必要,颂芳不必为此涉险。”嘴上说得轻巧,陆琰视线已瞥上名单了。高颂芳出身书香门第,幼年读书刻苦,还进过乡试,后来家中因事牵连,沦落至此;一卷字工整克制,细细雕着一个个姓名故乡,Jing致得引人多看,看着看着,陆琰便好似插手了不应当的事务,不禁提气Jing神。
“大多不是京中人士,生面孔,大人留个底细,将来或有作用。”一表忠心,高颂芳不满足陷在宫里,只供差遣,要谋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