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传出一把银铃笑语。
没有谁的命,是比他人更高贵抑或更低贱的。夺取他人之心才能延续的生命,少年宁可不要。
汤传俎切开皮肉,锯
寒意刺骨,异样的阻滞燥郁之感反倒消淡许多,耿照心念微动,放松手脚缓缓下沉。这水池甚浅,怕是站直了也未至胸口,他却静静地贴底不动,如先前在潭里般散去汩溢的真阳,头脸仰出水面,倚着池缘调匀气息,这会儿倒不忙着起身了。
“开膛有甚难的?可心我安不回去。早二十年或可一试,反正又不是我死。知不知道我在被撵出太医局前,为何先自滚蛋了?我这辈子食不油、饮不酒,不好女人,悉心保养,可时辰一到,老天爷还是废了我的手眼,才知人生走这一遭全是白饶。”举起双手,依稀发颤。一旁薛百螣等老将虽未接口,谅必感同身受。
胡彦之师从“捕圣”仇不坏,仵工擅于开膛,但毕竟是问死而非救生,急唤漱玉节帮忙。岂料漱玉节亦不擅外科,担不起责任,众人想方设法将人带回冷炉谷,其间黑雾与骊珠持续交战,耿照靠着血蛁精元得以不死,但痛苦之剧实难想像,以致清醒后失去了这段记忆。此乃后话。
宁定下来,就着月光一瞧,耿照才发现胸膛多了几道淡淡疤痕,不细看几乎注意不到。自服食枯泽血蛁之后,他伤口恢复的速度快到留不下痕迹,这几处定是穿透了皮肉乃至骨骼,才得如此,但似乎又与那漆黑雾蛇钻入心口的位置不甚相同。
换……换心?怎幺会有这种事!就算蛁元加上珂雪的异能真能活死人肉白骨,上哪儿去“找了颗心子给你换上”?说得像往树顶摘没果子也似。但杀人取心这种事,七玄众人未必便干不出来,应该说怎幺想都像他们会干的事,思之耿照头皮发麻,忍不住轻按了按左胸的疤。
“……你原本之心,被那一缕残剩的幽魔核所毁,”蚕娘银铃般的笑语穿透水雾,仿佛说的是什幺家常闲话。“总算他们找了颗心子给你换上,并将幽魔邪秽袪除,才把你从鬼门关前抢回来。”
胤野怡然道:“老爷子你放心,不用你安,开膛即可。其实呢,我家盟主的回复之能厉害得很,便是随便拿斧子砍将开来,料想也能生回去。老爷子随意即可,毋须在意。”汤传俎冷哼一声,自去烧水烫酒,让人准备净室。
漱玉节命潜行都将汤传俎绑来,老人一瞧耿照的情况,阴阳怪气道:
耿照福至心灵,突然明白指点自己逆运〈通明转化篇〉的,正是蚕娘。对他来说,幽邸大战方歇,诸人生死不明,此际听见蚕娘的声音,亲切、安心,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鼻内一酸,循声发足奔去。岂料迈出数步,忽觉天旋地转,真气阻滞,不由自主地向前软倒,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冰冷之甚,丝毫不逊桥底深潭。
武登庸以为她的从容并非空穴来风。毕竟身为上一个亲手摘出冰火双元之心、还一路保存至今的人,没有谁比胤野更了解这枚异物的性质。
胤野未必有机会向蚕娘交待当年夫君之死的真相,蚕娘难知耿照心思,笑语温婉,将个中详情娓娓道来。
“舍得醒了幺?傻小子!”正是桑木阴之主马蚕娘。
当日情况危急,是胤野从随身革囊中取出双元心,才得露出一线曙光。
顶盖呈八角飞檐状,顶上立了头振翅的三足金鸟;两侧抬杆粗如椽柱,便请力士来抬,怕也要十人八人之谱,不是向日金乌帐是哪个?
他的身体必定是出了什幺问题。
在场众人连“不可”都喊不出,无言以对,神情阴沉疲惫,容颜倾世的美妇言笑晏晏毫不在意,仍与见三秋斗口。
他再三确认了凤杖宫灯上的桑木阴记号,喜上眉梢,扬声叫道:“蚕……蚕娘前辈!是我……弟子耿照!您在哪里?”开声才觉喉间喑哑,宛若刀割,却是难以自禁。
耿照硬着头皮过桥,走着走着忽见光源,色带嫣红,宛若宫灯喜烛,挥开气味刺鼻的温热白雾,赫见石板地面上停着一顶华丽的金帐。
“是丹书那孩子的水火双元心。”蚕娘淡道:“胤野丫头不知在想什幺,将亡夫之心当纪念物般一并带到了战场,若非如此,只怕也赶不及救你一命,应是冥冥之中有其定数。”
此帐大逾八叠见方、藕纱数重,通体髹作红黑二色,遍贴金箔的
耿照是听胤野亲口说过惊鸿堡惨事的,不想她非是带走丈夫的首级硝制留念,而是从尸体中挖出了不死的双元之心,孰为有情孰为无情,少年思之极罔,只觉凄恻。
薛百螣、蚳狩云等虽通跌打金创,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伤症,俱都束手,最后还是漱玉节动用药材行里的关系,从湖阴近郊带来了曾与程虎翼等一同创设太医局“同患堂”、亦有神医之誉的汤传俎,来为耿照操刀开膛。
汤传俎性格怪异孤僻,致仕后隐居在湖阴近郊的小村里,既不开庐行医,也不领朝廷的半俸,自耕自食,一住经年村人都不知他姓谁名啥,更不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农是名震天下的汤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