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奎颓然坐下。
这一路上,挖过野菜当过苦力吃过剩饭遭过白眼挨过打骂露宿过街头睡过漏雨的破庙,而事实上,最后这一段路,他们几乎就是要饭过来的。彼时的谢奎刚刚当上太守,正意气风发,对照着同乡的惨样子,简直不胜唏嘘。
巨大的失望袭满秦墉全身,还是,错过了吗?他只是想看一看她,而已。
那天上午,谢敏又来找他,
“……敏敏呢?”
口气,俯身行礼。
他从未忘记过她的样貌,可是,他认得的敏敏,永远都停留在了十二岁那年。他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几乎快要溢出来,他无意识地四下走着,双脚却好像被什么牵引,走过回廊、小径,走过了他和他爹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门上了锁,门上布满灰尘。他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房间里堆满杂物,早已不是当初模样。秦墉慢慢关好门转身离去,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会变。
秦墉没有拦他,也没有立时叫他起来,其实谢奎完全不用向他行礼,他知道谢奎必然也清楚,这里没有别人,不行礼又能如何。可是谢奎还是这么做了,而秦墉知道谢奎会这么做,早在八年前,他就从自己当时还是捕役的爹口中听到过对这位太守的评价,四个字——刻板迂腐。
“你……大人有何吩咐?”谢奎说道。秦墉一瞬间感觉好没意思,他忽然有些后悔一上来就亮明身份,他这次本为暗查,真实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可他还是忍不住,他就是想看看这位太守老爷的反应,可当他真的这么做了,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何必呢?”秦墉说:“你起来吧。”谢奎身躯一震,还是说道:“谢大人。”他颤颤巍巍站起来,秦墉这才发现,他老了。他的身形有些佝偻,面容也很憔悴,不知是不是因为失窃银子焦心而致。
他不明白,他温柔贤惠的娘,村里热心和善的邻居,王大爷王大娘,李叔叔一家,花姑,还有一起疯一起玩的王狗子、二丫、李赫、瘦子……他舒适惬意的生活,怎么莫名其妙就忽然没了。他爹识文会武,在自己家里办着学堂,教他们读书也教他们习武,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先生”,可是逃难这一路上,他眼看着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爹为了几棵野菜和其他人争得面红耳赤,对别人低声下气只为挣下几个铜板。起初他还会大哭大喊表示抗议和委屈,后来就麻木了,麻木到别人对他神情鄙夷掩鼻而逃也能内心平静,空虚的平静。麻木太久,以至于对生活的再次变化也浑然无觉。
整整半年后,秦墉才开口说话。
秦墉第一次见到了谢敏,粉雕玉砌的小女孩儿,安安静静站在谢奎身旁,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他,全是好奇。可秦墉没心思注意她,只是木然地望着虚空。
当年家乡瘟疫,死的人不计其数,那里面不幸也包括了秦墉的娘。父亲秦钰带着他死里逃生,加入了逃难的队伍里,辗转来到东阳郡,投奔到秦钰同乡谢奎府上。刚见面时,谢奎压根没认出来他们俩,那时他们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谁能想到呢,风水轮流转,当年高高在上的太守老爷如今匍匐在自己脚下,秦墉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何其讽刺。
秦墉自嘲地想到了教习的话:心急不耐,大忌。他说:“我的身份不要声张,我只是……来看看。”谢奎努力维持住表情,回答道:“是。”
“敏敏……身体不好,天一变凉就去南边她姑姑家休养去了。”
秦钰会功夫,谢奎安排他成了一名捕役,父子俩住进了太守府一处小小的偏院,他们就这么留了下来。十岁的秦墉进了当地一处学堂,可多久就被勒令退学,因为他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整天一副两眼发直灵魂出窍的样子,跟个木头人似的。
秦墉走向那几株梨树,他伸手轻轻抚摸树干,那道划痕还在,他走的那一年,还只有这么高。而那个像梨花一样优雅恬淡的姑娘,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如果现在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能否一眼认出她?
起初谢敏还会主动找他说话,甚至逗他,后来干脆坐在秦墉旁边一起不说话。秦墉兀自发他的呆,谢敏就安静的拿一本书看,有时绣花。再后来,谢敏有时忍不住了就在旁边自顾自的说自己烦恼和高兴的事,也不管秦墉有没有反应。谢敏隔三差五就去找秦墉,竟然就这么过去了半年。
谢敏和秦墉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知道这个巧合后,她对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少年更感兴趣了。秦墉被退学后,整天坐在房间门外的台阶上发呆,谢敏身子弱,又是大家闺秀,不能像街上那些疯孩子成群结队蹦来跳去,一直都没什么朋友,便对突然出现的秦墉产生了极大的热情。
“不在,走了有几天了。”
“不在府中?!”
“我随便走走,你不用管我。”秦墉丢下这句话,不等谢奎回应便走出了书房,谢奎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和八年前他离开时的背影重合,一样的瘦削,一样的倔强。只是,当年十二岁的孩子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