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她脑中冒出一个想法,躺在门外的那个,真的是自己的父亲么?他已很难认清身边的人,更不用提平平常常说上几句话,他没有记忆,没有思想,在这人人汲汲营营的世界上,也不再有任何隐秘的欲望。
闻橪找到一叠作业本,刚想问喻计程留不留下,却看到封面上歪歪斜斜的署名,忍不住咦了一声。
写的看的,都是这么超凡脱俗的东西,他这个人,半点也配不上。
办理完相关事宜天已见黑,喻今的老房子一直有人打理,喻计程问闻橪若是不走,不如做一回地道的客人留宿,自己甚至还能做做饭。
说真的,还挺想去的,她已经缺席于那种浮夸的热闹许久许久了。可是颁奖那天恰好是喻今头七,喻计程抚摸着请柬上凹凸不平的烫金字体,突然又有些庆幸。
喻计程始终记着那套回光返照的科学理论,认为喻今在走之前一定会有短暂的清醒,同她说上几句话。然而他就那样死掉了,打乱了喻计程所有的预期和计划。她没有对外公布消息,也拒绝了某些闻风而来的媒体想要承办追悼会的想法,一个人带着父亲的骨灰回了江苏老家。
闻橪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像在哪里听过。被喻计程打趣道,大导演可别是看过我年轻时拍的烂片吧。
江湖酒伴如相问,终老烟波不计程。
她和闻橪一同把客厅上方悬挂的一幅字取下,闻橪看着那字感慨,原来你的名字真出自这句诗。
喻计程将牌匾打开取出字,小心卷好放进箱底,看见下面垫着一本《庄子》,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默念: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闻橪坚持依循她行程,喻计程只好把地点定在了喻今的故居,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将门牌号码告诉对方。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尚可维系自己的计划,循规蹈矩地去悲伤。
闻橪听她这么说,知道是情绪上来了,只沉默着继续收些不重要的东西。
某殿堂级电影奖项的邀请函几乎是跟机票同时到达她手上的,喻计程闲着无事,对照名单看了好久,才发现自己也有作品入围,可不就是与闻橪拍的那部无疾而终的电影。
飞去南京的前一天晚上,她接到闻橪电话,后者在喻今去世当天就已得到消息,简短慰问过。闻橪在电话里说,自己此刻正在南京,若是回去,不如见上一面。喻计程答应,下飞机没多久即联系过去,怕耽误了闻橪后续的电影节安排。
这个纪程是谁?她问道。
门外护工兴奋地敲敲门,说前台有人送花给老先生。父亲刚住院时,闻讯的人很多,病房天天如花市一般,爱花的护工没赶上好时候,来了半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收到。
生与命,她和喻今这辈子,哪一个都不达。
从宅子出来,二人去往早已订好的公墓,和几个亲戚一起将喻今下葬。闻橪家人多在国外,从未见过如此冷清随性的葬礼,喻计程途中几次催她早日返程,她也没具体答复,只说再留一些时候。
而他不再有繁荣,有的只是干枯的脉搏和凝然的肃气,随着一点点撤下的导管,渐渐恢复成原本的形状。
她让喻计程打消做菜念头,反客为主带她去了一家新开的名店,吃饱喝足,便早早回去。喻今的宅子有豪华的影音室,地下室还
闻橪到的时候,她正在清理喻今生前留在此处的杂物,多半是些古早的诗画书籍,喻计程没带旁人帮忙,也不打算将东西寄去别处,只统统都先收敛进箱子里,期间不时翻翻看看,竟大多都还有记忆。
喻今死在刚刚步入夏天的时候。万物得经短暂的生长,正急于拥抱更盛大的繁荣。
感,奔到洗手间张口就吐,她没有吃饭,吐出来的都是方才大口喝下去的,混着杂白唾液的酸水。
中国向来有喜丧的说法,福寿圆满,无疾而终,是往生者的大幸运,也是后辈人共同庆贺的喜事。喻计程从前对这个词的最大认知是那部同名电影,震撼之下,只觉得所谓喜丧,不过孝道的糟粕,如今想起,却有无尽怨艾,“无疾而终”这四个字,喻今年轻时尝过许多,自己也终究尝到,现在却落不到真正渴求的地方。
喻计程接过作业本,笑了笑,说是自己刚出道做演员时改的名字,后来又改回来了。
她看着喻计程因疲惫略显寡淡的脸,心想,这人好像一株长在极昼里的昙花,被时节与气候弄乱了规律,想不出何时会笑,何时萎败,却又似乎会永远健康,花期长久。
喻计程开门出去,看见阿姨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在离病床稍远的柜子上,转头找瓶子去了。她走近,认出花丛中拥簇着闻橪亲手书写的“达生达命”四个字,忍不住将脸埋了进去,轻轻叹一口气,嗅到眼前返送回来的,满面清沉的百合花香。
喻计程翻着手上的《庄子》,破破烂烂。满脑子想的都是当初父亲病重,闻橪送花时,写的那句“达生达命”。翻来覆去找了许久,也没瞧见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