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退后一步,婉儿先是惶恐于她们之间的距离,又立刻发现自己从她的影子里走出来了,独自站立在这大殿中,虽然孤独,却有格外宏大的气势。
“我好像没有一刻真正恨过你。”婉儿止住了啜泣,布满泪痕的脸上,笑得苦涩,“在得知身世的那一刻,满心里都是对爱慕无以寄托的失望与难过。然而终究还是寄托在陛下身上了,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不是生在这个时候,没有活在陛下的羽翼之下,漫长的人生还有没有意义?”
“调露二年,那个孩子虽然久久难以斩断对贤儿的情丝,却最终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看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难以接受的样子,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应该早些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后来我明白了,这种事不可能的,如果不是在我的身边见惯杀伐,她又如何能放下仇恨?
亘古未有的女皇帝终于在卸下权力的重担后正视这知己般的默契,她从来都是只做不说,可婉儿每次都能在她的所为中准确地把握住她的用意,唯有关于爱慕的谈论,必须她亲口让人豁然开朗。
“我知道婉儿的精神与理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然也不会以身涉险去找桓彦范,我跟桓将军说,如果上官才人来找你,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必须照办,这不是她的意思,而是我给你的圣旨。这是婉儿做过最冒险的事,直到那天在长安殿看到你跟他们站在一起,我才终于放下了心。”
“弘道元年,我准备已久,终于等来了时局的转变,心想不如把婉儿留在宫中吧,看看我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忠心于我,始终放不下心,安插了好多耳目,既是要保护她,也是要监视她。五十三天并不长,可在还朝的那一刻,看到阶陛上的婉儿瘦了,还是禁不住地心疼。
“垂拱四年,我快要把婉儿逼疯。我哪里有回头的余地?只能拉着婉儿陪我走下去。从那时起,我发现我离不开婉儿了,早就习惯了有婉儿陪在身边,只要有婉儿在,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往前走的决心。
“婉儿,人生的意义是由自己书写的,我一直都这样坚信。”武皇又如表现出极大权力欲望时那样,眼里闪着灿烂的光,那历经千年也无法消磨的光芒中灼灼的,不再是现世的权力,而是永恒的生命,“上官婉儿是朝臣的榜样,是士子的标杆,是文人的领袖,我不负你的爱慕,你也该不负天下人的爱慕,你该用你手里的笔,把自己写成永恒。”
武皇久久凝望着婉儿,终于主动伸手,把这个世间最懂她的知己拥入怀中:“我知道婉儿的心,但我舍不得。”
“仪凤三年的秋天,时隔十四年,我再一次看见了柔媚绮丽的上官五言体,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把你留在身边,我要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如上官仪一样高才妙姿,还期待着,如果由我把她养大,她会不会向我寻仇。
在安谧的大殿里提起二十七年前的故事,是令人沉醉的回顾,逝去的岁月仿佛都酿成了酒,每作一次回顾,无论是甜蜜还是遗憾,都要醺醺然一回。
……你可知,那个时候,婉儿多想陛下就这样处死婉儿。”最难过的是她给的伤痕里藏着更深的情,婉儿抽噎着说,“死在陛下的手里,是婉儿幻想过最幸福的事。”
武皇却是轻轻一笑:“我不爱江山,婉儿还会像这样爱慕我吗?”
天命吗?是啊,若非天命的眷顾,她又岂能遇上奇迹般的女皇?她又岂能得到别人都不到的女皇的眷顾?她到底为什么要自降身份一次又一次地问“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做那颗努力要靠近月亮的星星,燃烧着永不枯竭的爱慕发光,即便不如明月般皎洁
武皇就站在那边,赏识地凝望她:“这不是我为你铺的路,这是你的天命。”
“陛下舍不得让婉儿解脱,却舍得让婉儿无依无靠地在朝廷里周旋。”婉儿在阔别许久魂牵梦萦的怀里,心里依然冷得如冰,“陛下最爱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江山吧?”
她十五年前就这样问过,武皇抿唇一笑,回答却如十五年前不一样了:“我把婉儿当□□慕我的人,生怕不能报以同样的爱慕。”
“陛下一直在为婉儿铺路……”婉儿抬头望她,这是二十七年来最熟悉的角度,望见她身上的光,却望不进她如深渊般的心,“陛下一心也把婉儿当成陛下的孩子吗?”
二十七年了,武皇把与婉儿相遇相知的每一个时间都牢记在心中,轻易地数出来,也轻易地触动几乎从不动的感情,一滴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滴落在地上,瞬间就不见了。
“可是越往前走,我越发明白,我不能再拉着婉儿一起走了。时局从不按人的安排被操纵,我只能不断做出调整,妄想着把婉儿放去弘文馆就能打消显儿他们的顾虑,可婉儿离我太近,太平说不动韦氏,他们都不信。不信,就只有用苦肉计了。我知道婉儿不用什么密信就能懂我意思,当你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眼含怒火地说‘是我看错你了’,其实那时我多么希望婉儿说的是真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默契,如果你从那个时候开始恨我,听他们说行刑的情况,我也不会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