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挟裹一身寒风进来,甲胄咯吱作响,颠得被褥摇晃,兰景明自昏沉之中惊醒,迷糊睁开眼睛,还未看清甚么,鼻间嗅到甜香,一只糖人自半空递过,糖汁落到唇间,溢出桂花香味。
为甚么会有人爱吃这种东西。
退热后的脸颊泛出浅红,那几道细疤不再刺眼,反而透出野性,躺在这里的人如同蛰伏的花豹,令人想要触碰,想要禁锢,想要困在身边。
鸿野见人过来,忙上前助陈靖下马:“将军,郎中来看过了,里面这位只是着了风寒有些受凉,适才喝了碗药,热已退下去了。”
周淑宁余怒未消:“若阿靖日后怪罪下来,这怒火可得你自己受着,我可不替你担着!”
兰景明尚在梦中,只觉之前被灌了苦药,喉中正难受着,眼见有了这从天而降的糖人,真是甚么都顾不得了,张开嘴便狠狠咬住,咯吱咯吱吞掉一个。
“是,”陈靖点头,“嫂嫂所言极是,是我太不懂事了。”
他不知自己哪条筋脉被烧坏了,只是不自觉想着这糖人是花银子买的,丢掉便浪费了,用这个把俘虏牙齿舌头粘掉,也算逼供了罢。
陈靖出了将军府去,拍马走到街上,一时不愿回自己府宅,只在街上漫步目的晃荡,路过每家糖人铺子,都要进去买上两个,不多时他拎着满手糖人,神智清醒时已来到江边,寒风迎面涌来,吹得糖人四处乱摇,此时离元日还久,卖烟火的摊子都还没摆,他在江边站了许久,浑浑噩噩咬住糖人,脆生生糖皮黏在齿间,浓得融化不开。
待陈靖走后,周淑宁回到卧房,关好房门拉好长帘,将枕头猛拽出来,拍在陈瑞脸上:“你倒是舒服了!在这里半死不活躺着,天塌了都不肯起来!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有一副铁石心肠!看阿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险些说漏嘴去,眼下恶人都让我做了,你倒是躺得舒服,还不快给我起来!”
甜成这样,根本咽不下去。
他本可以将这把糖人丢掉,可不知为何,这些东西如有生命,就这么牢牢贴在指间,怎么也扔不出去,他夹紧马肚轻甩马鞭,令骏马带着他回到自己府中,走进自己院里。
陈靖缓缓探出手臂,轻拂兰景明唇角,他动作很轻,蜻蜓点水般掠过,兰景明皱起眉尖,攥紧掌心,
树下仍有不少人双手合十祈福,陈靖抬起手腕,化掉的汤汁黏住掌心,几乎撕扯不开。
妾,孩子都生了几个,他迟迟不肯娶妻生子,不仅令朝中忌惮,更令大哥嫂嫂难做,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早些晚些都不妨事,只是于他们而言,世家联姻不仅是向朝廷表忠,还能拉拢人脉壮大声势,令旁人不敢窥伺,更不敢轻易动他们的兵马,他如此任性良久,早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大哥嫂嫂不知背了多少重担,暗地里为他挡掉多少麻烦,却从来没告诉过他。
第69章
嫂嫂说大哥与他有话要说,可大哥似乎精神疲惫,并无力气抬眼看人,周淑宁将陈靖拉到院中,见到四下无人,悄声与他说话:“你大哥高烧几日,怎么喝药也退不下去,后来请了大巫过来,说是早年杀戮太重,如今被甚么不干净的东西给冲到了,光喝药是没有用的,若是家中有甚么喜事,或许便能化解。”
陈瑞吃了满嘴枕灰,再不敢装病窝在榻上,连忙鲤鱼打挺起身,将周淑宁按在怀中:“夫人息怒夫人息怒,爹娘不在,府中唯有我兄弟二人,现如今他翅膀硬了,你不让我逼他,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日日血气方刚,没有一日软下来的,他这些年来连个填房都不肯要,再不令他娶妻,怕是要出家当和尚了。”
陈靖攥紧拳头,脑袋低垂下来,喉间涩然发紧,如被痧纸磨过:“我明白了,此事但凭嫂嫂做主。”
他心里这般想着,指头却无法松开,回去时鬼使神差拐进小巷,到了那姻缘树前面,姻缘树上枝繁叶茂,众多荷包坠在树下,随疾风四散飘飞。
陈靖几乎被掰过半身,以扭曲姿势悬在榻上,他可以按住兰景明胸口,借力坐直身体,可这手怎么也压不下去,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热气拂在脸上。
陈靖这幅模样,哪还像城中盛传的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倒像是回到过去,成了那耷头耷脑挨训的幼犬,周淑宁看着他长大,哪忍心再说甚么,只说给他备了些家常菜色,让他用完再走。
陈靖微微点头,除下甲胄走进卧房,适才听鸿卓说只是风寒,他被碎石塞满的胸口松动下来,堵塞的喉口抽进长气,眼圈都憋红了。
周淑宁欲言又止,轻拍陈靖小臂,温声哄道:“阿靖,人活一世要向前看的,若是沉湎于过往,总归是不快活的。”
“吃不吃?”陈靖递过糖人,粗声粗气冷哼,“甜的。”
吞掉一个还嫌不够,眼巴巴望着旁边两个,陈靖递过去了,兰景明连吃三个,总算把那苦味压下,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睡着之前总觉得缺了甚么,胸口空落落的,他挪动手臂,在被子上摸来摸去,拾得一只暖烘烘的石头,两手交叠捧住石块,小心压在胸口,心满意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