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苦楚酸涩,一时又心甘意洽,种种情绪横溢心中。
他四下打量,看见地上翻倒酒盅数只,又瞧见高芝龙面上两片酡红,梁俭这才反应过来高芝龙喝醉了酒。
唉!……
他忙扶住高芝龙,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我令人煮解酒汤来给你。”
梁俭见他醉得东倒西歪,加之问心有愧,只先抱起他,抱他到床上安置好了。“你生气了?”他看了眼窗外,今夜无月,愈发歉疚,小心来问高芝龙。
“今日九月十七,昨日九月十六,前日九月十五。你问这做什么?”梁俭顿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嗫嚅道,“前日我忘了。我……外公给我引荐他两位门生,我不得不见。他们又确是有一番抱负,亦有国能,我便……”
他亲了高芝龙一会,便想出门给高芝龙打桶热水来洗把脸,怎料高芝龙眼定定地看着他,被他方才那一番话触动了心坎。情字与欲字向来相生相伴、难舍难分,高芝龙心下感动,自然也春心触动,此刻又正醉着,便秋波斜睨,趁梁俭不注意,轻推倒了他去——
“皇后只得君王尊重,而无宠爱!当皇后、当正妻,劳累不堪还不讨好,不如那杨贵妃妖艳妩媚,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高芝龙醉眼朦胧,露出个傻笑来。
高芝龙径自撩开了衣摆,满脸醉意潮红,痴笑道:“喝多了酒,好热。”只见他原是一副冰肌玉骨,眼下却浑身发热,撩了衣裙,
高芝龙挣开了他,仰着脸,笑看着他,道:“十五那日,我从月升等到月沉,从天黑等到天亮,十六那日又有月亮,我便又等了一夜……可殿下迟之久,迟之又久。”
“倦飞,那王震兮与谢明丘虽狷介狂生,可不仅有诗才,还有治国之能,与我更是意向相合,变法新政,势在必行……”梁俭过了影壁,又转入回廊,步伐轻捷地走向寝房,想与高芝龙说道说道他两位新朋友。
梁俭见状,赶紧大步来提起那笼子,搁到一旁去,急问他道:“倦飞,你在干什么?”
“玄宗喜新厌旧,有了梅妃又要有杨玉环,得了杨玉环又念起梅妃,我比他强多了,我只有你,”梁俭见他没责怪自己,反倒喝多了自以为杨贵妃,当下便笑了,将高芝龙搂在怀中,“这儿没什么高力士裴力士,是我。”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原来倦飞明白这道理。梁俭心道,原来他也不想当什么牌坊般的贤妻,他想要自己的欢心宠爱。大约只有喝醉之时,倦飞才愿与他袒露心扉。
“那唐明皇并非良人,厌弃元配,宠爱杨妃,这君王带笑看,不要也罢。你也不用担心日后有什么梅妃杨妃,便是来日百官如何编排我,我也不另纳新宠,只与你如寻常夫妻一般,一夫一妻,同起同睡……抵足而眠,相拥而卧。”梁俭难得见他不摆贤德架子,流露出些许从前的可爱,又想道,倦飞如今不过十七八岁而已,可自打嫁给了他,平白被消磨去许多少年烂漫,一时语塞无言,只拂开高芝龙额上几绺散发,亲了亲高芝龙额头。
只见他伏在案前,人是梳发净面了的,却将头歪倚在白臂上,提了一只鸟笼在逗弄那笼中金丝雀。高芝龙伸了支毛笔进去戳那鸟儿,那鸟儿受了惊,便一个劲挪转腾飞,可这鸟受困笼中,再扑翅膀,也飞不了三寸高。毛笔尖染了一线红,是鸟的血。
“我如何敢生您的气?我、我……”高芝龙喝多了,原是伤心难过,可忽地,又满面潮红,不知怎的竟泛了春情,乱语道,“圣驾与我百花亭设宴,却又驾转了西宫,想是梅妃比妾好,分却了圣恩圣宠!既盼不来檀郎,高裴二卿,摆、摆驾去,与我进酒,人生在世如春梦,不如开怀饮数盅——”
他自己灌醉了自己,桃花上脸,云鬓不整,虚空作出个喝酒姿态来,“喝”了半晌,又软软伏在梁俭怀里,一副海棠春睡模样。
今夜无月,云雾袅袅中,仅仅露出一二晚星,梁俭见了那点星,便想起高芝龙那双羞怯的眼睛。他初见高芝龙时,只觉高芝龙似江南的湖中新月,清新明净、婉约朦胧,成全了他年少时读过的所有诗词歌赋中情之一字的意象。哪像如今,开口谨顺恭谦,闭口贤淑守礼,说完教化,又要叮嘱他太子位重,一言一行都关乎荣辱升沉。
高芝龙仰起脸来,抬着下巴颏,露出个喝醉人的痴笑来,问他道:“太子殿下,您可还记得今日是何日,昨日是何日,前日又是何日?”
,那太子妃约了下月与我赏月。以后年年九月十五便是倦飞与我的中秋节。”
然而九月十五那日,梁俭压根没回府。一直到十七,他才乘着马车徐徐归来,与那几位朝中新晋的年轻文官在门口又是谈笑风生又是依依惜别,好一会才迈了步子进来。
“真傻,你为何自比杨贵妃,他日我登了基,你便是皇后。”
“倦飞?”梁俭转过那架小山叠翠屏风,在屏风后看到了高芝龙。
高芝龙自幼受高府冷落,惯了察言观色揣摩人言,他少顷便反应过来,这是梁俭看他在那中秋宴上不开心,特意说来解他苦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