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听常松麟的话,任何事上都是。常松麟聪敏早慧,早已察觉顾少爷对他非同寻常的感情,可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了某种程度的让步,忍辱负重地放弃了自己对于爱人的部分权利。常青多了解常松麟啊,十几年的陪伴让他们对彼此熟悉得像是一个人,常松麟那些难以启齿、满怀屈辱
坊间常有白话道:“棒打鸳鸯,打也白打。”常松麟也正是年轻气盛、最不满母亲对自己横加指责干涉的年纪,他不愿跟常青分开,一时冲动,竟然带着常青私奔了。
常青在黑暗里无声地点着头,眼泪洇湿了他的脸颊。他不舍得让常松麟走,可是当他怀抱着自己这位过于年轻的丈夫,耳边听着那些幼稚的豪言壮语,他心里又充满了幸福,他满足地,含着泪笑了。
那天傍晚,晚霞将天空染成了胭脂一样艳丽的红,红得不详而刺眼。常青站在北方农村陌生的泥土路上,还没有抬手敲顾家那扇气派的红漆大门,忽然就听见脚边传来一阵骨碌碌响,一粒花生米碰在了他脚后跟上,身边也随之响起一道吊儿郎当的清朗嗓音:“你找谁?”
男性的硬朗英俊所取代,等到了成年,他已经完全成了个骨骼粗大、结实健壮的男人,就连最让常夫人满意,认为只有底蕴丰厚的贵族世家女子才能养得出来的“冰肌玉骨”,也在成年后失去了娇嫩细腻的触感,转变成了富有力量感的、偏男性化的柔韧坚实。倘若现在叫他与俊俏秀气的常松麟站在一处,硬说他俩是夫妻,恐怕谁都会将自己儿子当作叫人压骑的一方,常夫人怎么能忍受儿子被如此侮辱?
常夫人一带回冯小姐,立即就要求儿子跟常青断干净,并择期跟这位远房表妹成婚。常松麟跟常青正是情浓的时候,哪里肯答应母亲的这一绝情要求,死活不肯同意,在家中连着闹了好几场之后,常夫人本想压抑的火气全被闹腾出来了。她一开始只是想让儿子跟常青断了,以后就让常青在他们家里当个纯粹的仆役,也算全了外甥女的脸面,但是常松麟这一闹,实在叫她恨极了常青教唆儿子忤逆的罪行,当即就叫来了人牙子要把常青远远地发卖了。
常夫人当定主意要替儿子摆脱这个叫她看不上眼的媳妇,当即就千里迢迢回了一趟老家,不过半月余,就带回来一个远房外甥女。
这位表小姐姓冯,是常夫人族中堂姐的女儿。冯小姐父母早亡,一直靠着娘家族里供养,自小在女塾读书,琴棋书画、家务中聩样样精通,模样长得也秀丽文静,十分符合常夫人心目中对于儿媳妇的标准。
两人在一个夜里收拾行李出了家门,渡过长江一路北上,谁也没想好要去哪儿,只想着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一定要彻底摆脱暴君般独裁专制的母亲的桎梏。最后还是常松麟想起自己就读的广文书院即将开学,两人一合计,最终决定去京城。
私奔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本该缠绵悱恻的壮举之中竟包含了十足的艰难。常松麟出身优渥,又自小被母亲娇惯着长大,他享福惯了,就连路上雇的马车也得备茶点熏香,住店时也要上好的客栈,路边简陋廉价的车马店连瞧都不屑瞧一眼。可是盘缠毕竟有限,他们又不事生产,盘缠很快就用光了,到后来连路费都掏不出来,只能靠一双光脚赶路。这时候,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来到了那个叫做柳树村的村子。
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常青就成了顾家的一名长工。他很快就知道柳树村拢共一千来亩地,顾家一家就占了八百亩,他们来到这个村子以后所踏上的几乎所有土地都姓顾,顾家的富贵在整个镇子乃至省城都享有盛名,在这个偏僻落后的乡下地方,顾家差不多就是当地的土皇帝了。
以上的种种,一点点地变成了常青心里的砝码,他默不作声地观望着,对待顾家少爷没来由的亲近他既不热切又不抗拒,而是采用了一种默许的态度——在得到常松麟隐含着妒意与不甘的许可之后。
一路的颠沛流离很快磨平了这位天之骄子的傲骨,常松麟不得不承认,离开家族的庇护之后,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提养活常青了。顾家慷慨,工钱结得十分大方,在常青把自己做工几个月得来的工钱全部塞进他手里,又体贴周到的替他安排好了前往京城广文书院的马车,常松麟在临行的前一夜抱住常青熟悉的温热身体,带着一种耻辱的觉悟,既像安慰常青,又像安慰自己,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你先忍忍,你等我过了科举,我定会一举得魁,风风光光地接你回家,到时候我娘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了……”
常青低下头,他意识到眼前这人应当就是顾家的那位少爷,于是微笑着提出自己的请求。穿着一身昂贵绸衫的少年仰着脑袋,像只呆头鹅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他看,漂亮的眼睛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常青知道他们必须要想办法赚点钱,总不能一路走到京城。他当然不能让娇生惯养的常松麟去干那些劳苦活儿,但他身强体壮,从会走路时就会干活儿了,从当地村民口中探听到村中顾家的富贵后,他就带着常松麟,佯作兄弟二人,想去顾家问问,看能不能留下当个长工,好弄到一份长久的、至少要供养常松麟念完书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