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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帝数月不上早朝。
传闻说昏君病入膏肓,四处寻访灵丹妙药闭户炼丹,也有说帝君的外宠来历神秘,乃是怀不老之术的丹客妖道,外宠只是障人耳目的说辞。更有甚者自称为戚丹客的门徒,于街坊撒诈捣虚。戚双早对世人的訾议辱骂不当回事,乍闻此说也哭笑不得。
他转头说与燕博汮,本图宽解,孰知换得昏君一句“言之有理”,终朝闷闷。
燕博汮近来昏多醒少,戚双步他后尘,晓得这人撑不了多久了。副君来过几次,已而不复见。嘉懿长公主亦鲜来探望,戚双猜这或与自己有关——数年如是,她的心一冷再冷,终究僵死。
他与燕博汮同属异类。一个无亲无友丢名弃姓,身后无人吊唁;一个亲友俱在,偏偏要把情分玩得薄少可怜,硬生生唱一出老死不相往来。
昭定七年初的元夕过得无滋无味,但无滋无味也总还是要过的。人有此等秉性,往好里说是苦中作乐的潇洒气魄,往坏里说是不知大难当前的醉生梦死。
是夜彩灯漫天,天顶织锦。
戚双上了戏妆,陪传闻中闭户炼丹的昏君一并观景。他生得真是好极,深眸点漆,眉角流绯,犹如艳鬼。而这偏是一种藏刀纳剑的艳丽,不若弱柳扶风般的柔媚无骨,容光盛盛于御前,定要见血。
燕博汮把他的手合在双手间,两者俱冷如尸骸。他真心实意地道:“戚双,你本该有很久可活,且也能活得很好。眼下还不迟,你大可改头换面,寻一处无人识你的城池安定下来……日后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就是四海为家,总好过与一个人人欲诛之的昏君一同遗臭万年。”
“古往今来千千万万昏君、佞宠,哪个不遗臭万年?一日为佞,终生为佞。为了不祸害四方……”戚双起掌一托,送走去而复归的海东青。后者扶摇直上,不刻即飞越目里天极,他忽兴艳羡,远眺之间又悄然淡了。“只得委屈王上与鄙人同xue,别拿臭烘烘的遗枯糟蹋后人的天下,你看如何?”
戚双形影时明时昧,几同非真,但两侧齐扬的淡青水袖荡于朔风之中,猎猎作响,切实真确。燕博汮摸着他藏于袖笼中的折扇扇坠,扇坠是尖牙形状,狄人奉狼为神,多以狼牙为护符。他在戚双引导下寻着了坠饰暗扣,得以一窥内里乾坤,原是藏有一寸长的铁质尖刺,尖头本淬毒,被人揩得锃亮。
戚双松手放开扇坠由燕博汮收走,几于轻柔道:“鄙人也一样居心叵测,当不起你的几句好话。”
燕博汮:“那是该向你讨要件物事取偿。”
他手执尖刺依戚双的水袖比划数次,捏着一角拎起,遂浅浅刺入划了半周,余下一半便施力拉拽去了。
断了一边袖子的戚双呆如木鸡。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3)燕博汮调侃罢微笑,继轻笑,遂大笑,“我竟也不晓得将你当作了什么。”
若说禁脔,不足为之油生欣赏或惋惜;若说是当作一再晚生几岁就可视作子嗣的小辈,也不当有床笫间的纠缠不清;若说解人也不很确切。或是要借血rou相连掠夺他身上的血性与生机,或是喜于看他折腰而不折侠骨;抑或是孳蔓了常人不可解的奇症,以之为药,久而成瘾……千种百种皆可是,独无关风月。
“鄙人还能是什么。一个稀里糊涂陪你等死的憨人罢了。”戚双以完好的一边袖子覆住挑灯的右臂,默记灯壁上的那阕曲,摇摇头,“多想何用?”
他总是三言两语占尽道理,堵得人无言以对。
昏君于是不想,展开大氅拢住戚双,安然消磨有人作陪的最后一段岁月。往事譬如昨日,他闭目良久,终轻声道:“三十六载倥偬,十二载懵懵,十二载醒魇,十二载昏瞀……”
“……如此,也好。”
戚双耳力受损,比不得往日,似未听清:“何事?”
“无。”晏帝声量逐字低落,“看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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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定七年初,帝崩,后世称哀帝。新帝践祚,建元鸿兴。
鸿兴元年夏,万俟远率军攻破晏都,新君归降。
晏自兴国称帝至亡,凡十九帝,二百八十七年。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唐] 杜甫 《房兵曹胡马》
(2)[元] 乔吉 《折桂令·风雨登虎丘》
(3)《诗经·国风·邶风·静女》
18年的老文,写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