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次日,万寄用过早膳就去了宜然亭。
还没到那里,就隐约听见两个人的谈笑声。
“好喝,哈哈,这梅子rou甜软可口,倒是不酸,配这花茶正好。”王爷说。
“王爷喜欢就好,这梅子已经泡过,又用蜜水浸过,希望不要太甜…”杨柳枝正站着舀茶。
万寄脚步一顿。
是了,杨柳枝怎么可能与他单独私会,要见面,也要在父亲面前,才不使他生疑。
万寄正想着是过去还是往回走,就听见杨柳枝的声音:“大公子早,若是有空,来吃杯闲茶吧。”
万寄走入亭中,先向父亲问安。
“你今日起得很早。”王爷瞥了他一眼。
万寄一笑,又问杨柳枝:“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
“我听见了公子的脚步声。”杨柳枝拿起一只干净的黄玉茶杯,往里倒茶。
王爷只顾着跟杨柳枝说话,倒是什么也听到。
“你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王爷抓住杨柳枝的手腕,言下之意,你连他的步调都记住了?
万寄看向杨柳枝。
杨柳枝笑得从容:“奇怪,今日的梅子并不酸,王爷怎说起酸话来?我没有别的长处,只是耳力灵敏,公子近日来穿的都是短筒皮底薄靴,再加上公子身手轻敏,武艺高强,走起路来轻快而不失力道,步声自然与他人不同。”
万寄心中的一点愉悦,像水花一样翻上来。
“王爷的脚步声,我也记得清楚,王爷喜穿布底轻履,走起路来庄严傲岸,颇有贵气,令人难忘。”
杨柳枝说着,将茶杯递给万寄。
“亏你记着。”王爷伸手轻轻捏了捏杨柳枝的脸颊:“明日本王找人给你做一双奇巧的锦鞋,两层鞋底,底层镂空,夹层里放一个装了香粉的纱袋,你走一步,地上就留一个花印,你说好不好?”
“不好吧,这样岂不是阖府上下都知道杨公子的行踪了,一点私隐也没有。”万寄品着茶。
“他横竖只在本王房里走动,也只有本王看得见,有什么要紧。”王爷略微不悦。
杨柳枝笑着又给王爷斟茶:“我哪里配穿这样Jing致的鞋子,穿脏了可不好,王爷若是送我那鞋子,我必把它收在锦盒里,再舍不得拿出来穿的。”
“这府里只有你穿,方不糟蹋了这鞋。”王爷神色缓和。
“对了王爷,我近日学了新曲子,配上《生查子·元夕》这首词再好不过,”杨柳枝说着,边给万寄斟茶边说:“里面有一句我尤其喜欢,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万寄有心记住了这句话。
到了黄昏之后,他又来到宜然亭,只见杨柳枝独自坐在亭中,亭子中间的几案上摆着一张七弦琴。
万寄找了一棵附近的槐树,三两下爬了上去,斜靠在树枝上。
杨柳枝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正好可以看见对方,但是谁也没有说话。
杨柳枝一笑,伸手抚动琴弦,随性地试了试琴音,琴声混着夏夜的风,飘入万寄的心中。
杨柳枝为万寄弹了一首《酌月》,这首曲子不算欢快,也不算缠绵,氛围幽独而清泠,像残月、疏星、溪水、冷掉的烛泪、凋亡的花朵,但在这股幽独之中,万寄却又能察觉到一丝光亮,像是溪水里倒映的星月之光,迷离而破碎。
是错觉么?
万寄望着天上的月亮和星辰,夜空如洗,明澈如镜,他的心chao随着琴音的旋律而起伏,荡流,情思涌动在心口,继而化成风消散在空中。
他在琴声中寻找杨柳枝的心,杨柳枝的感情。
他找到了对亡者的思念,对自身的迷茫,对命运的顺从,至于那一抹光亮,是什么…?
杨柳枝有很多无法说出口的话,但是琴声都帮他说了,说给了万寄,说给了月光,露草,槐木。
万寄亦从琴声中找到自己,找到自己死去的战友,找到自己那已经注定的未来,找到了从未对人倾诉过的,他的愁。
曲声已毕,乐人与听者犹不能立即清醒,都还要在琴声的余波中醉一会儿。
杨柳枝再次抬头,看向万寄,万寄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
他在说,从来没有人,用琴声把他的心都告诉我。
杨柳枝像是听懂了,又是一笑,向空中行了礼,抱着琴离去了。
万寄从树上跳下,暗中护送着杨柳枝回到父亲的寝殿,站在Yin影处望了一会儿,才悄然离开。
他告诫自己,那是父亲枕畔的男人。
可琴声却在心中萦绕不去。
注:《生查子·元夕》,北宋欧阳修所作之词。